——马叙伦《嚼梅咀雪之庵日记》摘录
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晴
晨六时起，赴红棉。为赴京事，蒉延芳、胡厥文、吴耀宗、包达三、盛丕华、张絅伯、雷洁琼皆至。阎玉衡（即阎宝航）未到。决于二十三日晨起程。赴团联（即上海各界人民团体联合会）及促进会理事会（指民进中央理事会）。
六月二十二日 晴
晨六时起。料理赴京各事。连日各处送来团体及各人托带致蒋介石、马歇尔书数十件，检其具名者将及万人也。今日客多。陶行知来。蒉延芳、盛丕华来，谓今日劳工协会（系黄色工会组织）对延芳致攻击，盖延芳在沪地位颇高，畏之故毁之，希其因此自退，延芳偕丕华来，思更期，余力言不可，延芳乃慷慨，愿以身殉。冯宾符来。宓逸群来。唐厦安来。客退阅报，已十二时余矣。
六月二十三日 晴
晨四时觉。五时起。昨晚约由张絅伯以汽车来，偕余赴雷洁琼家，迎其同往车站。七时许，絅伯未至。恐时晏，上车无座位，乃约严星门（即严景耀）代备汽车与其夫人来。而絅伯旋至，即赶赴星门家，遇诸里门。遂俱至红棉酒家，会盛丕华、包达三、胡子婴等往接吴耀宗，同至车站。途中遇大车载各团体送行者络绎不绝。抵站，见站内广场已集有近万之众，而余等拟乘九时车行，然已无立足地。阎玉衡登而复下。蒉延芳亦至。乃改乘十一时车。送者络绎入月台。陶行知、沈志远、曹梁厦、曹仙荪、沈肃文、孙起孟、王纪群、王却尘（即王绍鏊）等数十友人，皆来握别。新闻记者等，或问感想，或请书名，或为影像。美国新闻处、苏联塔斯社，皆徼至月台拍照。余以连日少眠，苦神经衰弱，至是不胜酬对。吴耀宗、阎玉衡嘱余休息，代为应付书名。至十一时车行，已惫极矣。今日送行之众，近十万人，所见旗帜，所书团体名称，多非平昔所稔。知人情急盼消弭战事，故闻风而集也。余一路假寐，午后五时余抵镇江车站。突有七、八人，其中四、五人服灰蓝罗纺长衫，一人手旗，上书苏北难民代表，指余姓名而问。余应之，即来鞠躬，言是苏北难民为共产党所扰，逃亡至此，困苦异常，要求余为送还本乡。余等即知其来意。吴耀宗即为言余体不适，请勿与余说话。阎玉衡亦然。但此辈仍相纠缠。余乃强与言，余等为上海代表，入都请求和平，亦为大家痛苦不堪，苏北逃难同人，余等自无歧视，如委托余等将此情转达政府，决不推避；但还乡之事，非余等所能办。此辈乃要余下车一看，加以抚慰。余谓此亦非余等之义务，至难民各地皆有，情形相同，不看亦知。此辈坚欲余下车，余不复置答。吴、阎诸君告以余年事已高，不应相迫，雷洁琼坐旁月台，台上立十数人，所谓难民者，向车窗内窥，洁琼亦与相语，且言吾广东人，广东难民不得衣食，远不及诸位，吾辈正因战事不停，人民困苦更甚，所以入都请愿。代表年多六十以上者，不避寒暑而行，无非为人民求解除痛苦也。听者为之首肯。一老人问马先生年几何矣，洁琼答以六十几岁，此老频频点首。如此历时已十余分，相持不得解决。车上职司来促此辈下车，乃去。七时余抵下关。余料仍有事也。果有自称临大学生者，来觅余，所言与镇江同，余请胡子婴应之。及出月台，见军警及所谓难民者排队立两行，数不过百，即有人将余与蒉延芳隔离，挤余入候车室，而劝延芳等至食堂。雷洁琼知余必被困，踵余行，即被殴，劫去眼镜、手表、皮包，里外衣皆破。大公报记者高集，新民报记者浦熙修，民主同盟盟员叶笃义，亦于此时被殴。上海学生代表陈震中、陈立复亦从余入候车室。而所谓难民代表者十许人，挤而入，一如镇江之所遇，其人亦衣履楚楚也。此辈欲余偕之往周恩来处，余语之如语镇江者，且谓余等无偕彼往周恩来处之义务，而余等来京，理应先谒蒋主席。如此往返数次，后乃迫余还上海，又迫余出与其群众语，余皆不允，亦不复与言。相持两时许。阎玉衡自食堂来，与此辈谈，此辈要玉衡出见彼众，玉衡遂往，即受呵斥。如此二、三次。又要玉衡依其所呼口号呼之，复不满意，谓须写悔过书，并跪于众前，玉衡怒斥之。呼打之声骤甚。此时众已当数百。候车室窗外立人数十，有裸上体者。时已十一时许。此辈乃至食堂劝说延芳等归上海，不听；又要抚慰其群，亦不听，意欲下台而无计，乃持玉衡足而提之，复加拳于面体，受重伤。而打声四作，候车室窗户皆为挤开，往窗飞跃而入者，先击浦熙修等，洁琼亦被持其发，痛殴，受伤极多而甚。余首被殴者四处，皆起大泡，眼鼻亦伤，腹受踢，遂以痛坐地，坚抱当余前者一人之足，以为凶人也。复觉乃士兵者流，此人亦曳余起，卫余入其办公室。室有床，嘱余卧。既而见五人者相从入旁室，皆被禽之凶人也。其中一人为严一萍；一人赤上体，皮色黝然，即由窗跃而入者，一人则年五十许之负贩者流也，此人泣而跪，求释，不许。时余闻一似官长谓其曹曰：这们闹得糟，闹了人命怎么办？既从旁室荷枪而出者数人，余知必往驱散所谓难民矣。果然，嚣声渐止。既有士兵来引余出就车。车上荷枪而立者数人。美、法新闻记者自肇事后即来观，有上余辈车随而行者。时已十二时。
六月二十四日 晴
昨晚十二时许，与同受伤者雷洁琼、阎宝航、陈震中、叶笃义、高集、浦熙修及蒉延芳、盛丕华、包达三、吴耀宗、张絅伯、胡子婴、罗叔章、陈立复等，登一载重大车。车两端立荷枪者。陈震中已不省人事，卧车中如陈尸。洁琼亦卧车侧，不胜呻吟。余于极度疲乏之余，强自兴奋，箕坐震中之旁，髀股皆痛，头如有覆，视坐于余左者为玉衡，面色灰黝，相顾愤发，时美国新闻处记者及法国新闻处记者，皆争问讯，各挟小册疾书。乃有一人谓此国丑，不可多与外人言。然彼辈自闻恶讯，即来站探视，一切皆为所目击矣。美国记者且从而登车，伴余等行。车四周有短栏，倚之即欲外堕，车身复多大孔，坐立皆不得安，行又极缓，历三、四十分时许，始抵一所，以为医院也，余与丕华等数人已下车，见有荷枪而立者，乃知为警备司令部。盖犹以余等为犯令者，丕华等及美记者皆噪，谓当入医院，何故送来此地？逐复登车。乃再驶至中央医院分院。途中又经三四十分时，余初抚震中脉搏极宏旺，既而按之不可得。乃呼车速行，而车机不任疾驰也。余又抚震中体极冷，探其鼻端，不得呼吸，惟两孔间尚微温耳。余知或为寒侵，盖其中外衣皆破，不得蔽胸矣。陈立复乃脱取衣覆之。逾十余分时，始复体温。及抵院，已今晨一时余。仓卒无医生，亦无卧所。历十五分时，医至，各予诊察。及二时许，乃送余与玉衡入一三等病房，玉衡榻犹临时增设也。同室病者在呼臭虫有三百个。余顾余榻壁间，臭虫血如蚁聚，虑不得睡矣。甫欲就枕，而虫触项际。会周恩来伉俪及董必武来慰问，从之者为罗努生（即罗隆基）、张申府等。警备司令张某亦至，致歉词。新闻记者亦来问讯。至四时许，方得入睡。六时即觉矣。方余等入病房，同房者以为以私殴致伤也，及见恩来等至，乃知为政治问题，余等略语以故，皆谓岂有此理，此必定有组织者。余既连夕少眠，目倦至不能张，而来慰问者络绎不绝。黄任之（即黄炎培）、章伯钧、梁漱溟、张申府、邵力子来，相与商易地疗养。中央医院姚院长将其修理未毕之黄浦路总院布置数室，使余辈迁居之，眠食乃得安。旁午迁入总院，余略得假寐。
六月二十五日 晴
今日民主同盟、青年党及政协社会贤达代表等招待政府代表，因邀余等往与，报告下关事状。余等被伤者皆不往。由蒉延芳、包达三、盛丕华、张絅伯、吴耀宗应其招。昨日此间报纸载下关事者皆不详，且以余等为伪代表。此在昨晨已有新闻记者语余，谓各报得上海代表来讯后，即得中宣部命令，不得登载代表来京消息；又得党部令，将下关事必须诿之苏北难民。盖南京一切皆被统制，务在塞民耳目也。亦可知政府惧余等之来矣。惧故恨，恨故怒，怒故有下关之举，欲阻余等使之返沪，志不得逞，则欲以殴击相恐，不知其亦无效也。延芳等欲自证身分，乃携上海各团体盖章之证书俱往。此证书由余携来，藏于余之皮箧中，当阎玉衡与所谓难民相持，彼辈即以伪代表相讥嘲，玉衡力白不伪，有书可证。有人即来向余索此证书。余知若落彼手中，即为劫去，或裂坏之，诡言不在余身边。然当余被殴时，不能护持矣。及余为士兵护入办公室中，询余失物否，余谓一手杖已被凶手劫去打人，尚有一皮包失去，望为寻来，旋果得之，以还余。盖开始打后，余坐椅被举以为击具，包即坠地，彼辈不之觉也，故得幸存。延芳等至会，出此遍示座中人，皆无语。延芳等报告暴行后，申明吾辈受上海各团人民之委托来请停战，速现和平，虽受此受屈（原文如此，编者），不愿因此增加纠纷，以重政府困难，故欲放弃诉讼权利。但吾辈非有所惧，且有证明暴行出于何方所指使，故愿此后不复再见此类举动。邵力子则谓此为政府中数人所为耳。是晚中共宴请代表，蒉延芳因事不赴，余及诸伤者亦未往，盛丕华、包达三、吴耀宗、张絅伯赴之。今日克强访其同学黄少谷。少谷与梁寒操、许孝炎、彭学沛等为蒋系干部人物。少谷谓自知上海将有代表来京，吴绍澍自沪来，曾相谈商，谓沪事由马某领导，当如何使之不与吾党（指国民党）距离再远。吴雨声（即吴绍澍）谓实系党有负于马某，彼过去于党既有成绩，抗战中守志不变，亦有相当工作，乃胜利后亦冷淡之。于是商所以能使余重与党近。有主张拉余入政府，以监察委员等职任余。雨声谓此直与之开玩笑耳，彼之子弟门生故吏今皆处此等地位矣。必欲官之，如国府委员者斯可耳。众默然遂罢。少谷又谓下关事件出后，彼等即讨论处置之术，皆以此事非重庆较场口之案可比，彼系发生于临时，军警可以应变为口实；此事两日前已有所悉，既非秘密，亦非临时也，故军警应负责任。遂谒蒋报告。蒋询彼等，对此如何看法，皆以豫商者对。蒋谓我亦如此看法。遂有申诫警察厅长、撤某局长职，等令。噫！此毁余为失意政客之所由来也。视人皆可利禄驱使，视人皆可为利己而然，在举世滔滔皆是之际，亦无足怪。特余之誓墓有词，不自今始，而志于斯民之饥溺，未尝无知之者，特彼沈溺于利禄者固不知之耳。余因语克强，若复相晤，可语以欲若父复与党近，亦易事，实行民主政治耳；若父一不图做官，二不图发财也。今日客来者皆不悉记，日来忆力愈差，客多经人通名姓，不持刺，故旋即忘之矣。贻花及果与食物者亦不悉记。第皆极可感，知人心固未尝死，非严刑峻法可毕制也。然院中有警备司令部派兵驻守，名为保护，实则监视来往者也。又有特务二人亦常驻焉。院中医师多龙瑞同事，故相待甚好，看护亦周到，护士长顾小姐尤殷勤。顾为王昆仑戚。今日昆仑与于振瀛亦来慰视。
六月二十六日 晴，午后雨。旋霁。
晨四时即觉。头部被殴起块四处，两日来渐消，腹部时或作痛，亦不大苦。昨日左肋下首觉痛，以爱克司光检视，谓无伤痕。惟精神仍颓然不胜，首尚如有所覆，后脑亦痛。邓颖超、邵力子、江翊云来。翊云昔在北平，尝至伏庐雅集，自其南行，操律师业于上海，十余年不见矣，今日由力子偕来。今日有公务员、学生等来，皆素不识者也。有一学生自下关来视，余已临睡矣。今日蒉延芳等访吴达诠，又访冯焕章、李任潮。二十三日夜间事急时，焕章任潮皆数电军警当局营救，警备司令张某之至院，亦焕章嘱也。午后延芳等于大陆饭店招待中外记者，此事余初不知，知之当相阻也，盖外籍记者尽知余等在沪出发之状，下关情形，尤为彼所目睹，若南京诸报几无一而非与党有关者，仅大刚报（原文如此，编者）稍中性，然其董事长为陈立夫，总编辑即立夫所派也，招待之何为？得马歇尔由罗努生转语，约余等明日午后二时相见。
六月二十七日 晴
连日服药而睡，只前四时得安眠，以后便惺忪矣，故日间仍苦倦，不能高声作语，多语即苦后脑痛。蒉延芳得吴达诠书，谓蒋定二十八日午后四时三十分接见代表，惟只拟见一人，约于明日四时前至兴业银行相会，同往蒋官邸，当相决定。……
六月二十八日 晴
……午后胡厥文来。即于四时共至兴业银行会吴达诠，声明由代表团共推蒉延芳为代表，与蒋晤谈。与达诠谈及下关事，渠认为极愚蠢之行动。即此亦可证如下关一类之事，政府中人亦公认为蒋部所为矣。余等归医院后，即由任马歇尔翻译之某君来觅雷洁琼，谓蒋夫人请往晤谈，时洁琼适不在病房，蒋夫人之秘书张霭真者亦来相觅。及洁琼归，商所以言者，余等谓不妨尽所当言。洁琼于五时许往晤，旋归。蒉老谒蒋后，谓以民间情形为工业危机、农村破产、饥饿满地、人民厌战等恳切为蒋言之，蒋于请其停战，面现微赭，似有怒意，谓我不要打，共产党要打。蒉老答谓人民深恶战争，不要再见打仗。最后请蒋予以答复。蒋谓和平很有希望的，就是他打过来，我也不打过去。余等虽不信有此大度，然知三十日停战再度期满后，亦不至即复明白继续战事……
六月二十九日 晴
晨五时觉，连日三时后即不复得好睡。今日准备返沪，莫柳忱来。中共代表周恩来夫妇、董必武、李维汉等皆来送行……
